作文混更。
想到是母亲手打的,果然还是很奇怪。

我的龋齿被隐瞒2个月后,终于藏不住了。只好请假,让母亲带我去补牙。

牙医有一双美丽的圆眼睛,一副口罩遮住了面庞,露出一小节鼻梁,显得眼睛越发甜美。医生说:“张嘴。”

她用一根细细金属丝敲了敲我的牙,空洞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回响,在我的身体里相互激荡,耳膜嗡响,血液汩汩流淌。

   “这里的神经坏了,补之前要'霉神经’。”医生在电脑上敲了几下,告诉我。

母亲在一旁安慰我:“不疼的,一点儿也不疼。”

她以抚慰的姿态倾着身子,手臂蹭过我的脸颊,一手抚着我的肩膀,我张着嘴簌簌地发笑。

小时候打针,母亲也是这样搭着我的肩,安慰似得把我按定,哄着我:“不疼的,你请阿姨打轻一点就不疼了”。

往后去打针,“打轻一点”就成了我的口头禅,随着年龄的的增长,这句安慰似的话语也不过换了个称谓,“阿姨”变成了”姐姐”,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,我依旧怕疼,不肯为梦想中的大人形象做出的丝毫的让步,动作也孩子气似乎这句请求一出口,一切疼痛就过去了。这更像一种仪式,无须我来承担责任。

我请圆眼医生手下留情,但是那点冰凉的的东西覆盖在牙齿上,我仍倒吸了一口凉气。一阵剧痛从创口里倾倒出来,我听见疼痛落地的声响“叮”的一声,金石相碰。

走出医院时,母亲在前面走,我在后面慢慢踱,医院门诊部是新建的楼,崭新雪白,停车场确实老旧的,西侧一边还有空置的两间平房,小时候我就在那里讨糖丸吃,如今却是杂草疯长,只有他们还生机勃勃的生长着。

母亲上车,我也上车,规规矩矩地坐在后排,和一大包从干洗店里拿回的衣物挤成一团。

“坐前面来,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“我习惯了。”

母亲把方向盘一打,叨叨地交代起注意事项来。她以前不会倒车,现在却能在停车场里进退自如。我难得没有打断她的话,只是很沉默地将头搁在靠背上。我抑制住去舔后牙床最后一颗牙的冲动,总以为那空洞未填满,舌头无所适从。

回到家,吃晚饭的时候,却发现餐桌上少了个人。在家里吃饭是一件顶重要的事,因为顿顿都像断头饭,做菜专拣我最喜欢的烧,吃完后焚香饱浴,睡个饱觉,再吃两顿可口的饱饭,然后就得麻溜地搓着书包带滚回学校,再奔赴战场。

我问:“姐姐呢?”

“搬出去住了。”父亲回答道。

他们神情有异,我再问:“为什么?”

母亲说,你姐姐怀孕了,跟男方家里没有谈拢,不肯多拿礼金订婚,就跟阿姨吵架后搬出去住了。

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表姐Q半靠在床上拨吉他的侧影,怎么都不敢相信母亲说的是真实的。母亲的评论刻薄,是长辈对不成器的晚辈的挑剔。她一面说,一手去开微信,筷子举在半空中长久不落下,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。

晚饭过后,阿姨为了Q的事情赶过来,面色憔悴,看见我,笑了笑问道:“今天你们放学了,你看,多懂事,成绩又不错,唉!”

我一听“唉”便马上缩回了头去,很难堪地笑了笑,为这一声“唉”非常地难过。

要是我说我一直羡慕和喜欢Q,大人们一定认为我发了疯,但是稍想片刻,就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干出来的。她一直那么洒脱,难听点可以说没心没肺。唯一一次不同,是母亲和阿姨去寻访一位算命先生。那一年我小升初,为考全市最好的重点初中折腾地死去活来,Q为能到技校的分数折腾地死去活来。我在家中留守,拿着姐姐的手机玩游戏,她回来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肩,我抬头很顽皮地笑了笑,她让我再玩一局。她告诉我:“他们说你只要肯努力,将来会变成一只鹰。”
我问:“那你呢?”

她笑了笑,说:“就这样吧。”语气很温和,目光并不落在我身上。

第二天早上,母亲在阳台上洗衣服,我拎着一件牛仔外套跑去给她辨认。母亲说是Q落下的,我觉得很奇怪,因为Q的穿衣有她的浓厚的个人风格,无论如何不至于和我的蓝校服混到一处。我们又说起Q,母亲的口吻柔和一些,但依然批评她不懂事。

“Q呢,她在学校了读数也不肯读,让她考个会计证,也不肯考,在别人厂里打工,又不听大人的话,让她去相亲还发火,挑这个个子矮,挑那个太木讷。她自己长的还可以,但是没有一个好工作,没有资本挑剔人家,这么大婚姻大事,也不和家人商量,自己啥都不懂,瞎折腾……”

我躲过了母亲像我张望的目光,忽然很胆怯,心知道要开始说我了,两脚已经准备要逃。

末了她叹了一口气:“凡是都要和父母商量,不要什么都不说,自己觉得啥都懂,觉得妈妈说的对的要听,觉得不对的要指出来。”

我口中嗯嗯着,然后给Q发去信息,通知她有衣服落在我这里,心里却想,我偷带手机去学校,没有流量时你能帮我充吗?

对于我和母亲的交流,似乎总是流于表面,很难确切地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,心事重重,又小心翼翼,像两个捉迷藏的人在雾一样的迷宫里相互寻找,两个人都筋疲力尽,却找不到对方的影子。思想有着永远不可表达的悲哀,一旦化为语言,就丧失了它抽象的魔力,被空气、阳光和另一个大脑改变、曲解化为另一个样子。

想说点什么,就像在玩游戏,我只能对身边那个竖着的透明的、却无法触摸却的确存在的玩家轻轻地说:“妈妈,我爱你!”无数的透明人坐成一条长龙,他们构筑成一座随时会崩塌的桥梁,我需要耐心等候自己的心意被传达。而正是我自己架起的这样一座桥,每个人的面影都是我自己的模样。

那时候我从未考虑过母亲的心情,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母亲对我封闭了,我只好对影子说:“我爱你,妈妈。”一遍遍重复,然后语言随风飘散,透明的桥梁土崩瓦解,我和母亲跌进吵架、冷战的死循环。

  牙齿最坚硬也最脆弱,包裹着最柔软最纤细的神经。

升入高三以后,回家的次数骤减,晚饭时校门口站着各式衣饰的父母,很像探监。

忙起来了,“保外就医”次数却越发频繁。有一段时间头晕,白天困乏,晚上失眠,梦一个接一个做,不得安生。跟母亲抱怨几次,她很上心,老打电话来问,我开玩笑地说:“不就是那样嘛!我有什么办法,我也很绝望的啊!”

第二天妈妈又打电话来问,语气听着比我还焦虑:“老头晕不行,明天请假出来,我带你去医院,祛湿贴足的还在贴吗?”

我从胸腔里发出沉闷地笑声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。我单知道母亲有一个晚上忧思着我难以入睡,却不知道有无数个夜晚,母亲在夜里睁着眼,忧虑着女儿的一切。

偶尔从母亲的床头看见我正看的书,有一次是《哲学的慰藉》,还有一次是《死亡的诗意》。我差点要笑出生来,难为母亲这么不爱看书的人啃书,也不知道母亲会勾画出一个怎样的女儿形象。总之是不容乐观的。第三回,我不敢笑了,小心翼翼地讲那本性质可疑的地下出版物拿起,再不敢放回书架,慎重地放进抽屉。我一直等着母亲爆发,试图从母亲的行为推测她看了多少,又该在我的简笔画上写下什么标签与推测,却始终没有。

其实,我的日记本一直放在书房里,摆在书架上。有时候甚至是原封不动地,大大咧咧地开着,再次回家时,那笔、那本子原封不动的摆着,没有人去动它。我现在想,母亲没有看过呢?有没有看见我那难猜的心思,顽固对其封闭的心思在纸页上静静地不设防地淌着?

有一本日记本在搬家时丢失了,其具体内容已有些模糊,只记得封面是非常漂亮的宝蓝色,母亲最不像母亲的一段时日,我在日记本里画了一个痛苦的火柴小人,身边是一幢燃烧着三层小楼。母亲的形象从此敲定,无法抹去,成为空洞中散不去的回音。

父亲问我,牙怎么样了,我无法回答,用指甲轻轻叩击那颗龋齿,听见沉闷结实的撞击声,牙床都在震颤。舌尖努力地去感受那颗被遗忘的后牙槽,由酸性长久腐蚀虫洞或粗糙的颗粒状物质填满,从前折磨我的无底黑洞,如今只是一个小土包。

“不知道,”我回答。

“那我们明天去复诊,”父亲说。

去医院的路上,我想起了一件与牙有关的事情,讲给他听。一个小学同学,叫李晗,还记得他名字,是由于同班时还有一个女生叫 “吴言”,班里编排节目《相见欢》,吴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,寂寞梧桐深夜锁清秋。剪不断“李晗”乱,是离愁…..

那时,他不慎跌倒,牙齿磕在花坛边上,抬头时两颗门牙不翼而飞,同学慌了,老师慌了,一个午睡的时间就在花坛草丛中找他的门牙,真可谓是满地找牙。可最后并没有结果,后来去医院却发现他的门牙却没有丢失,而是深深地嵌入牙床。

想起他时,我的牙便隐隐作痛,我总疑心那空洞还在,一切消失不见的东西都变成骨肉中的隐痛,被一层层肌肉纤维和神经触角轧进骨肉里,疼痛随着呼吸起伏,伴随着血液涌流。

和母亲的交流也是一种疼痛,我指的是一种真正的交流,互相撕开对方简笔画和坦承与裸露。我尚没有这种勇气,此时,也没有谁来让我对她说一声:“拜托了轻一点。”来推脱责任。

“后来呢?”

我一时语塞。我只记得这个“满地找牙” 故事,却从未曾追究其始末。李晗后来怎么样了呢?他的门牙究竟是拔出来了还是新装回去了?我不知道,一想就觉得十分恐怖。复诊时,还是挂了那个圆眼医生的号,她看见我,开始笑:“啊,你来了,上次叫的那么惨,现在不疼了吧?”

“嗯,不疼了。”

不疼了,还是要稍做检查,一套流程下来,已经到了晚饭的点。匆匆地赶回家,在小区门口正门口碰见Q。

“啊!”我惊奇地轻叫,她依然非常美丽,染成焦糖色的长发剪短,烫成一圈圈的柔软波浪,保留神色自如,我猜是装出来的坚毅。

因为准备不充分,她的孩子已经打掉了,这是我如今我所知道的全部。

我张张嘴,又闭上。Q无法倍安慰,也无法被安慰,我知道的非常清楚,于是跑上楼去给她拿衣服,下楼时,她正俯身拨弄一片薄荷叶子。这碧绿的植物给母亲栽在一个异常壮美的大花盆里,长得郁郁葱葱,竟然也非常地可爱。姐姐接过剩下的衣物,看了看,黑色的指甲油在灯下闪光,他的脸忽然绷紧了,把衣服抖开问:“你穿得到吗?”

  我把校服脱下,套上牛仔外套,转了一圈给她看,姐姐摇摇头,说你穿也不好看,我还是拿回去吧。大概是我好奇的眼光逗留时间过长,她把衣服放进纸袋里,解释了一句:“我妈买的。”

难怪被父亲放进了我的衣柜,我送姐出门,想了半天憋出一句:“阿姨买的挺用心的。”

“嗯,挺用心,就是不好看。”姐姐随口附和。影子在我们脚下高高低低,沉默不语,像时针由身前转到身后,又从身后转到身前,面饼一样的被灯光揉打。Q忽然站定,揽过我的肩,两个影子亲密地凑在一起,我闻到熟悉的香水味,很淡,还有许多陌生的味道。Q拿出手机说:来我们合拍一张。

  摄像头对准拉的长长的两个影子,她调整角度又拍了一张,将屏幕给我看。她知道我不愿意穿一身校服入境,体贴温柔,又或是身同感受。
 
“再见!高考加油呀!”她向我挥挥手,把手机赛回口袋,正门外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,Q跳上轿车,转眼就消失不见了。

我和我的影子孤零零地往回走,在心里唱起一首小诗:

星星们应该哈哈笑,
反正宇宙是个僻静的地方。

十一月初是学考考试周,“大考大雨,小考小雨”的预言非常灵验,连着下了一星期的雨,等到最后一场英语考完,不同颜色的衣服一丛一丛地向校门外涌去,雨就渐渐停了,空气中的寒意也变得棱角柔软,先前的冰凉萧条不复存在。

临时跑回寝室换出一件薄衬衫,再回教室时向外眺望,东阳江水吸饱了水,江面上浮着一块浓厚的绿——水葫芦,在这并不宜人的气候里肆意疯长。

友人一指窗外:“你知道那是啥?那是我的坟头草!”

  高考的进程条被推进二分之一,倒悬在我头顶上的宝剑闪闪发光,离开和结束从未如此迫近,一场漫长的疼痛即将接近尾声。母亲站在门口,接过我的书包,脸色有些苍白,眼睛却很明亮。

   “早上我去拔了智齿,”她扶着方向盘,江对岸的楼盘还在施工,那两幢高楼和她的头顶一样的高峻,在车窗外向北行驶,“本来我是不想拔的,五六年前医生就让我拔了,我不愿意。结果最近写论文,牙疼起来厉害,想一想,长痛不如短痛,干脆去拔掉了一了百了。还是那个医生,你很喜欢的那个,下手一点也不轻,真疼啊……”

母亲最后一句轻下去,“嘶”的一声,仿佛是很思微的痛苦。我见过Q拔智齿,她蜷缩在床上不肯动弹。

“非常疼,如果把痛从一打到七,我会打个七的,绝对。”Q向我发誓。

我终于知道母亲的痛楚。我所需的不过是一段未知的将来,而母亲则要除去牙床中最坚硬顽固的一部分,从她的血肉中生出,最终离开时,只留给她难以言述的苦痛。这是一颗最不讲道理的牙齿,不安也不甘于偏于一隅,只知道横冲直撞。终于有一天它被拔下了——这是它既定的命运,除非它肯乖乖听话。

   母亲曾抱怨:“你生下来一定是来折磨我的。”是用微笑的口吻。

我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,而当我离开时,母亲所受的痛楚远比我沉重和深沉。

学考后放了七天的假,组团回去看望班主任时,我斗胆瓶记忆中黑皮肤、高鼻梁找出了李晗。我们一起回忆了那天,我说草非常扎手怎么都找不到他的牙,李晗哈哈大笑,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。

我将故事结尾给父亲补上,总结道:“总之,已经能好好相处了呢,包括牙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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