跑路了

　　她提着行李箱从车站下来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很英勇。手腕酸痛，不是因为行李箱太沉，而是刚刚举着手机看了十站地铁的缘故。她缩在地铁口左边的缝隙，抱着冰冰凉的铁扶手不再松开，把行李箱夹在腿和座位之间，像俄罗斯方块那样填装得完美。好了，她松了口气，把橘子放在行李箱上，伞也搁在上边，把手机屏横放过来，别上耳机，在耳朵里转了两圈，企图找到一个舒适而不至于随着转头掉落下来的位置。很遗憾的是没有，她也就惋惜地用腿抵住箱子，用力地塞了塞耳机。

　　不知道是第几站，她抬头只看自己那站是否已经抵达。有小孩子在踢她的大腿，她终于转头，低头，看着孩子微微笑。

　　那母亲尴尬地一笑，弯腰脱下了男孩的鞋，小孩便用裹着白色的袜子的小脚踢她。她忍不住笑了一笑，回去逗孩子，小男孩只是不轻不重地蹬着腿，眼睛大大地瞧她。母亲说，别弄阿姨了，阿姨该不高兴了，我这样碰你，你高兴吗？

　　她没有不高兴，她回过头时是微微笑的，又不好意思像隔壁的大妈一样摸摸小男孩的脸，问几岁了？叫什么？真可爱呀！于是她只好悄悄地挪着位置，抱着栏杆转了一圈，把弯弯栏杆从左手递到右手，继续看视频。

　　小胖手悄悄地伸向她的斜挎包——帽子形状的小包包，暑假时和小笨蛋一同逛商场时瞧见的款式。小笨蛋没进过商城这种批发市场，她也没有单独来过，往往是母亲领着她熟练地在小摊里穿梭。她还打过商城里假发的主意，但负责定制cos服的表姐出了差错——哎呦，我看她十天半月不发货，就给退了。她也只好摆摆手作罢，但是假发已经到货了，母亲收的货，简直被吓了一跳：乖乖，还以为是个人头！

　　她不喜欢这种可爱过分的挎包，小笨蛋爱不释手，她也就看了几眼，回去在淘宝上搜完，买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包包，常常以假乱真。没有给小笨蛋看，彼时已经各自奔去各自的新学校上学了。她看了看这个黑色矮圆帽，又想起商场里见的那个印着小熊的草帽，知道这不是她会喜欢的帽子。

　　男孩抓住她的挎包，不肯松手。她又忍不住笑了，抿着嘴，嘴里发出轻轻的“嘬嘬”声，像是看见别人家的小猫总要逗着它叫几声喵，没想着地铁的声音足够掩盖过她。母亲慌张地拿下那小胖手，小男孩的脸一皱，哇哇哭起来。她专心地看男孩的脸，看那母亲不甚耐心且尴尬地哄着，从包里拿出了小车玩具给他，他哭得更厉害了，把玩具打在地上。她正要去捡，刚刚问了男孩姓名的阿姨已经把小车捡起来了。她想把自己的挎包再放进小男孩手里，小孩的手一直向这边张着。那母亲开了一包旺仔小馒头，往他张开的嘴里放了一颗，小孩的脸立刻又变成圆圆的一张，不再哭着布满皱纹。

　　她又看了几眼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。包也不用往他手里塞了，她有些失望。

　　地铁边的广场一直在修缮，围着围墙，上面铺着一层绿色的、粗糙的布。她不知道这种触感的绿该叫什么名字，有点像操场上的人工绿地，疏密却是尼龙布料。她拖着行李箱，小心地提着橘子，以放它们被压扁了。他们得此殊荣，不必进逼仄的行李箱，正是他们容易被压扁。围得只剩一个人通过的路，对面一辆单车过来，她小心地向那竖起来的人工绿地上靠，单车也停了，和她小心翼翼地擦肩而过，男孩的脸上满是痘坑。

　　她换了只手拉行李箱，依然在看着视屏。雾很大，看不见路尽头的红绿灯。她回家时也起了雾，大巴晚点了。她如今仍想不通高速起雾与大巴晚点有什么必然联系，所以10点半的车被拖到了11点半，两班人并成了一辆车，座位仍然不多不少。她看见自己的位置上有了人，知道那是下一班车上同一车号的幸运儿，向他露出一个隐晦的笑，向后头的空位走去了。

　　回程时仍是晚了一小时，因为她买错了车票。该怪那软件，直接跳转的便是明天的车票，可她今早才买的票，于是便错了，母亲一脸无耐地瞧她，替她去退了票。要补6块钱，才能买到3点的票，2点10分的自然已经没有了。她很耐心地站在一旁，在母亲身边摸了摸钱包，如有神助地正正好摸出6块钱来。

　　母亲说先回家，再躺半小时再来，竟比她还舍不得家。她说不用，母亲犹豫，她笑了，自己检了票进候车站，向母亲挥挥手，妈，没事的，我自己再等一会。反正在哪里都是玩手机。

　　母亲看了父亲一眼，父亲看她一眼，轻轻点了头，母亲还在犹豫：太晚了点吧？在车上会饿的。

　　她想起中午螃蟹、羊肉，一顿饱饱的饭，忍不住接着笑，想起高三周日临行也是这样，那时候两星期回一次家，现在是俩月。她又愧疚起来，自己好像没和父母出去过，换了个窝接着宅，只去白云文化城看了看千手观音，那观音后面躺着一只小狗，很小，长着二哈的两个小白点。她太喜欢它了，父母便自己往上走，由她拨弄那只小狗。她把它抱起来，小狗呜咽着叫了一声，发抖似的，她忙把它放下，心尖儿一颤，身后已经有大狗的低声嘶吼。

　　她还是怕的，逃也似得追上了母亲，跟她一说，母亲便哈哈笑了。她也觉得有趣，也笑，把那小狗抱走的心思淡了。

　　临走前她特意去看了看，黑色大狗安安静静地蹲在那，她便又跑回来，告诉了母亲。

　　“我好怕的。”

　　“她没见过我，我不怕，我去帮你抱来吧。”

　　她知道母亲在说笑。长长的台阶上好多大人带着孩子，一个小女孩开开心心地爬着楼梯，手脚并用，口水兜一颠一颠，小书包放在旁边，她的父亲在一旁一边鼓掌一边笑。

　　雾很大了，她终于看见校门，然后接着往前走。枫叶红了，她看着地上的落叶，被雨打湿了，蔫儿吧唧的。她心说只要现在有一片叶子掉下来，掉在我的面前，无论它是红的、黄的、绿的，有没有被虫蛀出一个个黑色的洞，我都会把它捡起来。

　　但是没有。下雨天捡的树叶容易发潮发霉。

　　她有些庆幸，还好没有。

　　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寝室楼，看见阿姨换了新的桌子。直到敲开寝室门，她还在想着那片没有落下来的叶子，心里想，还好没有呀。